策劃人薛良

徐悲鴻之子徐慶平

齊白石《蘆蟹圖》

胡沁園《草蟹圖》

齊白石《鐘馗圖》

齊白石《大滌子作畫圖》

瑞光《借山問道圖》

梅蘭芳曾孫梅瑋

齊白石《牽?；ā?/span>

齊白石《墨蝦》

徐悲鴻信札

11月13日，北京畫院美術(shù)館推出了“知己有恩——齊白石的師友情緣”特展,，以書畫,、文獻等106件套作品娓娓道出了這位中國畫壇大師與胡沁園、王闿運,、陳師曾,、瑞光、梅蘭芳,、徐悲鴻六位師友之間的深情厚誼,。

開展當(dāng)天并沒有舉辦什么隆重的儀式，策劃人薛良突發(fā)奇想,，請來了齊白石兩位摯友的后人——徐悲鴻之子徐慶平和梅蘭芳曾孫梅瑋,，為現(xiàn)場的媒體親自導(dǎo)覽。

自15年前建館以來,，北京畫院每年都會為齊白石這位名譽院長策劃一場展覽,，“知己有恩”的特別之處則是第一次跳出“藝術(shù)本體”的角度，從他者的視線展現(xiàn)齊白石的人生歷程與藝術(shù)發(fā)展,。與此同時,，2020年的全球疫情也為這次展覽提供了契機,，薛良說：“疫情之下人與人之間是存在距離和隔閡的，那不如在這種相對‘冷’的外部環(huán)境下講點兒溫情故事,?！?/span>

廿七年華始有師

據(jù)薛良介紹，“知己有恩”的標(biāo)題取自一方院藏的齊白石晚年的常用印,，在這方印的邊款上齊白石還述其淵源：“歐陽永叔謂張子野有朋友之恩,，予有知己二三人，其恩高厚,，刻石記之,。”

薛良將齊白石“朋友圈”里這六位重量級的人物分成了三組：兩位恩師——胡沁園和王闿運,，兩個學(xué)生——瑞光和梅蘭芳,，兩位知己——陳師曾和徐悲鴻。

“齊白石的人生軌跡特別符合中國文人的成長過程,。清末民初很多出身農(nóng)家的人都是靠鄉(xiāng)賢資助完成基礎(chǔ)教育的,，胡沁園就是這樣一位當(dāng)?shù)剜l(xiāng)賢。他覺得齊白石這個青年人是可造之才,，就拿出自己所有的資源去無償?shù)嘏囵B(yǎng),、提攜他，不求回報,?！?/span>

27歲的齊白石拜入胡沁園門下之前，除了臨過《芥子園畫譜》,，可以說沒受過傳統(tǒng)的中國畫訓(xùn)練,，胡沁園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畫工筆花鳥草蟲，還告訴他“石要瘦,，樹要曲,，鳥要活，手要熟”的畫訣,。針對早年的齊白石沒有什么文學(xué)修養(yǎng),，胡沁園又專門安排自家的私塾老師指導(dǎo)他詩文。兩位老師還一同為原名齊純芝的他重新取名“齊璜”,，字瀕生,，號白石山人，以備他日后題畫所用,，從此便有了世人所熟知的“齊白石”,。

胡沁園以工筆花鳥見長。薛良介紹,，此次展覽展出了齊白石珍藏的恩師作品,，例如“璜寶之廿余年矣,，從不示人”的《鵪鶉圖稿》。還有胡沁園的《草蟹圖》與齊白石的《蘆蟹圖》,。從這兩幅作品的對照中,，可見齊白石早期作品對老師胡沁園畫法的學(xué)習(xí)借鑒。

薛良說,，胡沁園是齊白石藝術(shù)天分的發(fā)現(xiàn)者和啟蒙人,，正是他的悉心指導(dǎo)和無私扶持使齊白石脫離了鄉(xiāng)間木匠身份，逐漸走上繪畫藝術(shù)道路,。對于胡沁園的這份恩情,，齊白石也終生難忘。1950年的一天,，胡沁園的孫子胡文效拜訪齊白石,，年屆90歲的齊白石精心繪制了一幅山水畫《沁園憶舊圖》，并鄭重地在畫中題到“沁園師仙去三十七年矣……為制此圖,，以永兩家之好,。”

新中國成立第一家博物館東北博物館（今遼寧省博物館）時,，在齊白石的引薦下,，胡文效和齊白石的兒子齊子如成為籌建人員之一。為收集當(dāng)代優(yōu)秀藝術(shù)家作品,，他經(jīng)常和齊子如跑北京勸齊白石捐贈,，還在東北博物館為齊白石做了個展，“所以今天的遼博收藏齊白石作品的體系和數(shù)量都非常完備,，這次有很多展品都是從遼博借來的,，齊白石對恩師的深情延續(xù)到了后代的身上,?！?/span>

阿吾不復(fù)夢王門

在薛良看來，如果把胡沁園比作小學(xué)的班主任,，那么經(jīng)學(xué)大家,、文學(xué)家王闿運對于齊白石，則更像是大學(xué)里的研究生導(dǎo)師了,，他對齊白石的指點,，更多的是站在人生觀的高度。

拜入王門后,，木匠出身的齊白石和鐵匠張仲飏,、銅匠曾招吉成為王闿運向旁人夸耀的“王門三匠”，但王闿運似乎對齊白石更加厚愛,，常常帶他參加雅集聚會,，并借機推介他的畫藝,。可能是看出齊白石骨子里的孤傲,，王闿運還在信札里勸誡他“見一人增一閱歷,，不必效孤僻一派”。

與以往的齊白石特展不同,，此次展覽加入了不少歷史文獻,，其中一些更是在重新整理資料時的新發(fā)現(xiàn)，與以往被認可的史實并不十分相符,。

“過去學(xué)界的研究大多基于白石老人的自述,，比如他的回憶錄、題詩,，但我們知道很多回憶文章和詩歌都是經(jīng)過修正的,，跟真實的歷史比存在一定的差異?！?/span>

薛良舉例,，齊白石在自述里提到過王闿運在南昌召集“王門三匠”聚會，一起吃石榴過七夕,。宴席上王闿運說自曾文正公（曾國藩）去世之后,，文風(fēng)寂然，不如當(dāng)天的雅集就以詩歌為行酒令,，作為老師他先出了上句“地靈勝江匯,，星聚及秋期”。

“齊白石在自述里說,，當(dāng)時他跟另外兩個學(xué)生互相看了看,，都對不上來老師的詩，幸虧老師了解他們?nèi)齻€的水平,，并沒有說些什么,。回家后齊白石覺得很愧疚,，他原來的齋號叫‘借山吟館’,，后來就把這個‘吟’字去掉了?！?/span>

但這次展覽展出了一份王闿運自己寫的詩鑒,，記錄了當(dāng)時門生們的詩文，不但齊白石對上來了,，其他二人的也有記載,。薛良說：“這份展品是北京畫院院藏的，也公開過，但沒有引起注意,，這次展前請學(xué)者加入研究時,，對比發(fā)現(xiàn)了?！?/span>

真相究竟是什么不得而知,，也許是王闿運作為詩文大家，無法面對弟子們對不出詩來的尷尬,，自己回去替他們對了,，也許是齊白石晚年記憶出現(xiàn)了偏差……

但不管怎么說，在王闿運離世20多年后,，齊白石完成當(dāng)年老師布置的另一項作畫任務(wù)《超覽樓禊集圖卷》的同時,，又在題款上完成了對詩作業(yè)——憶舊難逢話舊人，阿吾不復(fù)夢王門,。追思處處堪揮淚,，食果看花總有思。在絕句后面齊白石還用小字作注：前甲辰（1904年）予侍湘綺師游南昌,，七夕師以石榴啖諸門客,，即席聯(lián)句。而王闿運生前被齊白石的拳拳孝心感動,，以“賞侍講銜翰林院檢討禮學(xué)館顧問官王闿運”的身份為齊白石的祖母,、一位普通的鄉(xiāng)間農(nóng)婦書寫了墓志銘……《南昌館七夕連句》和《齊璜祖母馬孺人墓志銘》均在此次展覽中展出，鑒證了師徒之間的暖暖真情,。

翁似高僧僧似翁

作為齊白石的學(xué)生,，梅蘭芳是名聞天下的京劇大師，無人不曉,，而瑞光可能并不為大多數(shù)人所知,。薛良介紹瑞光是民國時期小有名氣的畫僧，齊白石初到北京時經(jīng)常借住在寺廟里,，因此與瑞光結(jié)識,。“當(dāng)時北京很多人不認可齊白石的畫，瑞光本身有水平有聲望有身份,，他覺得齊白石畫得好,，就虔誠地去拜師,?！?/span>

別人學(xué)齊白石學(xué)他的草蟲，瑞光偏偏學(xué)他的人物和山水,，師徒留下很多互動型的作品,。“瑞光的《借山問道圖》里有兩個點景的人物，坐在蒲團上的是齊白石，旁邊立著的和尚就是瑞光自己,。齊白石很少畫定制的作品,，但他給瑞光畫了《不二草堂作畫圖》，描繪瑞光在寺院里畫畫的場景,?！?/span>

兩個人在人物畫上還互相借鑒，這在師徒之間非常少見,。“很多老師教學(xué)生要擺個身份上的架子,，但齊白石不是，他認為瑞光畫得好的就拿過來借鑒,。不過齊白石特別守規(guī)矩,，他會把出處和來龍去脈都標(biāo)注清楚?！?/span>

此次展出的一張《鐘馗圖》,，齊白石就在題款上寫明瑞光在古代的瓷器上看見了鐘馗的形象，覺得好,，就放大了畫成一幅畫,，呈給自己指點。自己改完了覺得確實好,，便也畫了一張,。齊白石還作有多幅《大滌子作畫圖》，也源于弟子瑞光,。瑞光一生傾心于石濤（別號大滌子）,，他將自己畫的《大滌子作畫圖》交予齊白石評定，齊白石修改后,，也幾度創(chuàng)作《大滌子作畫圖》,，并且在題跋里談及瑞光在人物畫方面的探索，也提到了自己作品的來源,。

可惜的是,，因為去世早，瑞光的作品并不多見,。齊白石70歲那年,，55歲的瑞光在蓮花寺圓寂了，齊白石跑到寺里哭了一場,，回家后依然郁郁不樂,。薛良查閱資料時發(fā)現(xiàn)，齊白石在他的自述里只記載了兩個人的生卒年,，其中一個就是瑞光,，“我覺得他有點把瑞光當(dāng)做接自己衣缽的學(xué)生,，瑞光去世對他的情緒影響很大，學(xué)生已經(jīng)死了,，自己畫畫什么時候是個頭啊,，甚至產(chǎn)生了息肩的念頭?！?/span>

幸有梅郎識姓名

齊白石與梅蘭芳既是師生,，又是一對相差33歲的忘年交。上個世紀(jì)20年代,，經(jīng)好友齊如山的引薦,，齊白石與梅蘭芳結(jié)識。梅蘭芳的曾孫梅瑋在開展當(dāng)天的導(dǎo)覽中說過,，梅蘭芳從青年起一直喜愛繪畫,，常常臨摹其祖父收藏的一些作品；而齊白石欣賞梅蘭芳京劇藝術(shù)的中正,、平和氣質(zhì),，兩個人可以說是一見如故。

本次展現(xiàn)齊梅二人交往的作品大部分來自梅蘭芳紀(jì)念館,，因為紀(jì)念館的條件有限,，這些作品平時很少露面，齊白石贈給梅蘭芳的《牽?；ā肪褪鞘状瘟料?。

梅瑋說，當(dāng)時齊白石畫完牽?；ê?，很多人認為他夸張了，哪有開得大如碗的牽?；?。齊白石回答去梅先生家看看吧，他家的牽?；ň褪沁@么大,。原來這牽牛花是日本的一個品種,，梅蘭芳訪日的時候,，日本的友人知道他愛養(yǎng)花，就送了他種子,。梅蘭芳回京后就種在園子里,，每到花期，齊白石都前去賞花,。后來牽?；ǔ蔀辇R白石花鳥畫中具有代表性的題材之一，不能不說得益于二人的交往,。

《墨梅》《雙松圖》《鮮桃荔枝》《枇杷》,，初識梅蘭芳、梅蘭芳三十歲生日,、五十歲生日以及舞臺生活50周年紀(jì)念,，齊白石都作畫相贈，對這位“小友” 表達誠摯的情誼 ,。兩人一生的交好可能要追溯到相識伊始,，齊白石在北京還沒有站穩(wěn)腳跟，梅蘭芳已經(jīng)聲名鵲起,，但第一次見面梅蘭芳就對齊白石恭敬有加,。一次，齊白石受邀參加一個官宦家的聚會,，因為名氣不大穿著又樸素,，被冷落在一旁。正在尷尬之時梅蘭芳到了,，立刻上前行禮問候,，令感嘆“勢利場中的炎涼世態(tài)既可笑又可恨”的齊白石深受感動。展品中有一件梅蘭芳的《摹羅癭公行書放翁梅花詩》的書法作品,，齊白石用金農(nóng)體楷書為其作長跋,，詩句“如今淪落長安市，幸有梅郎識姓名”就道出了齊白石對梅蘭芳的感激之情,。

梅瑋還告訴大家,，梅蘭芳當(dāng)年在書房最喜歡掛的就是齊白石的作品，現(xiàn)在紀(jì)念館的書房里掛的也是一套齊白石畫給梅蘭芳的荷花四條屏,。

生我者父母 知我者徐君

齊白石曾經(jīng)給兩位知己好友分別寫過兩句詩,，“君無我不進，我無君則退”說的是陳師曾,，“生我者父母,，知我者徐君”說的是徐悲鴻。

1919年,，齊白石正式定居北京后,，遲遲打不開自己的局面，是陳師曾勸他不必追隨前人腳步,，而要變革創(chuàng)新,。在陳師曾“畫吾自畫自合古，何必低首求同群”的鼓勵下,，齊白石下定決心開始“衰年變法”,，最終開創(chuàng)出“紅花墨葉”一派,。陳師曾還將齊白石的作品帶到日本參加中日聯(lián)合繪畫展覽會，一舉獲得大賣,，售價遠遠高于國內(nèi)市場……

在齊白石心中,，陳師曾是促進自己提升和進步的人，但薛良不完全這么看,。在這部分展覽中,，他選擇了齊白石的《借山圖》和陳師曾的《白石詞意冊頁》各四開，“兩套作品放在一起可以發(fā)現(xiàn),，陳師曾吸收了齊白石的構(gòu)圖元素,，所以兩個人其實是互相促進的?！?/span>

齊白石與徐悲鴻在繪畫上則完全不存在相互影響的成分,，他們之間勝似親人的感情更多是因為惺惺相惜與性情相投。自說服齊白石到北平藝術(shù)學(xué)院任教后,，徐悲鴻便從藝術(shù),、教學(xué)和生活多個方面細心照料這位老人。

面對齊白石的一幅《墨蝦》與徐悲鴻的一幅《千里駒》,，徐悲鴻紀(jì)念館館長徐慶平現(xiàn)場講述了這對摯友的一段往事,。“1938年，白石先生78歲的時候,，最小的兒子齊良末出生了,。那時我父親在桂林，聽說這個消息就畫了一匹千里馬,，寄給在北京的白石先生表示祝賀,。白石先生收到后感動這個情義，遂又畫了自己最拿手的蝦回贈,?！?/span>

徐悲鴻非常欣賞齊白石的改革創(chuàng)新精神，他經(jīng)常叮囑齊白石不要把自己最好的畫賣給別人,，而是留給他,，他會照價買下來。徐慶平說,，父親四處找機會推薦齊白石的畫,，希望世人知道中國畫壇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畫家。在多數(shù)人不認可自己的藝術(shù)手法時,，徐悲鴻的肯定和贊賞給予了齊白石莫大的力量,，他贈給徐悲鴻一幅《山水》，并在上面題了一首詩表達心聲：少年為寫山水照,，自娛豈欲世人稱,。我法何辭萬口罵,，江南傾膽?yīng)毿炀Ｖ^吾心手出怪異,，鬼神使之非人能,。最憐一口反萬眾，使我衰顏滿汗淋,。

1933年,，教育部任命徐悲鴻組織赴歐洲的中國繪畫展,，身為展覽委員的他馬上就想到了齊白石,，向教育部推薦齊白石同時出任展覽委員，還對齊白石說：美術(shù)界重要的活動,，有我參加就一定有您,。

在展出的一封書信上，徐悲鴻寫道：“前呈文化部,，擬每月增白石先生月薪二百斤,，已批來否？待批到,，此約須由院中專人送去,。告知齊先生每月須交三尺條幅四件，請勿遷延,。本年尚需補足,，因吾已文化部言明，我有責(zé)任也,?！?/span>

徐慶平解釋，那時候月薪按照小米計算,，本來父親就給齊白石先生定的最高薪水,，還要再加200斤?！敖夥藕笾袊佬g(shù)界一共兩個一級教授,，我父親和劉開渠。我父親的工資是最高的,，后來收藏家協(xié)會的秘書長張忠義先生給我看了他收藏的當(dāng)時中央美術(shù)學(xué)院的工資表,，上面顯示我父親給齊白石定的比他自己都高?！?/span>

在徐慶平看來,，父親和齊白石先生有許多相像之處，他們都不忘布衣出身,，都才華橫溢,，更重要的是他們有相同的藝術(shù)理念,，師法造化、突破前人,。

在策劃人薛良看來,，齊白石心懷感恩、“投之以桃報之以李”的人生態(tài)度,，不但促成了自身藝術(shù)上的突破,，也在客觀上為自己贏得了更多的人生際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