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2006年,，傅聰在上海音樂廳舉辦鋼琴獨奏音樂會,。上海音樂廳提供

當(dāng)?shù)貢r間2020年12月28日，鋼琴家傅聰因感染新冠病毒在英國逝世,，享年86歲,。消息傳來，國內(nèi)音樂界為之扼腕痛惜,。而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,，《傅雷家書》的讀者對這本“成長啟蒙書”的溫情記憶，亦如潮水般涌動不息,。

晚年：常把“阿拉爺講,、阿拉爺講”掛嘴邊

“我們將永遠(yuǎn)記住他，他是一位具有偉大人格的偉大音樂家,！”傅聰逝世,，國際著名的阿格里奇基金會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發(fā)出追思與評論。

在鋼琴家郎朗眼中,，傅聰是“古典樂壇里的一股清流,，也是一種精神燈塔”。

傅聰是中國著名翻譯家,、作家傅雷的長子,。1934年，傅聰出生于上海,?？釔鬯囆g(shù)的父親傅雷，學(xué)貫中西,，當(dāng)時擁有一座上海知名的書房,，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。對于長子傅聰,，他寄托了全部的父愛和畢生的文藝?yán)硐爰右耘囵B(yǎng),。

“傅聰三歲至四歲之間，站在小凳上,，頭剛好伸到和我的書桌一樣高的時候,，就愛聽古典音樂……”“只要收音機(jī)或唱機(jī)上放送西洋樂曲，不論是聲樂是器樂，也不論是哪一樂派的作品,，他都安安靜靜地聽著,，不會吵，也不打瞌睡,?！?/span>

發(fā)現(xiàn)傅聰有一雙“音樂的耳朵”，傅雷讓他學(xué)習(xí)鋼琴,。幼年時的傅聰,，幸運地師從遠(yuǎn)東第一交響樂團(tuán)——上海工部局樂隊（上海交響樂團(tuán)前身）的意大利指揮家、鋼琴家梅百器,，在其門下受教,。但為了反抗父親，他一度中止學(xué)琴,。他自稱,，直到17歲之后“才真正下功夫練琴”。

1954年,，傅聰赴波蘭留學(xué),，師從著名鋼琴教育家杰維茨基教授，并于1955年獲得“第五屆肖邦鋼琴比賽”第三名和瑪祖卡演奏大獎,，在國際古典樂壇嶄露頭角,。正是在這段時期，傅聰與父母開啟了長達(dá)十余年的書信往來,。這些書信后來被弟弟傅敏發(fā)現(xiàn),，整理出版。這就是影響了幾代中國人的《傅雷家書》,。

《傅雷家書》里有藝術(shù)啟蒙,、音樂鑒賞；有成長之道,、家國情懷,，從為人處世到治學(xué)態(tài)度，點點滴滴,、無微不至,。閱者無不驚嘆：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愛，可以如此境界高遠(yuǎn),、宏大開闊,，又可以這般“嘮嘮叨叨”、念茲在茲,。

“心酸的眼淚,，是培養(yǎng)你心靈的酒漿,。不經(jīng)歷尖銳的痛苦的人，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”“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沉浮,，唯有庸碌的人,，生活才如死水一般”“我想時時刻刻、隨處給你做個警鐘,，做面‘忠實的鏡子’，不論在做人方面,，在生活細(xì)節(jié)方面,，在藝術(shù)修養(yǎng)方面，在演奏姿態(tài)方面,?！?/span>

在這部家書中，父親傅雷坐于書齋,，向著遠(yuǎn)在天涯的游子傅聰敞開靈魂,，將藝術(shù)的靈犀和人生的感悟一一坦白、全然托付,。曾翻譯過羅曼羅蘭巨著《約翰·克利斯朵夫》的傅雷,，常常以“成為約翰·克利斯朵夫那樣的人”自勉并激勵傅聰，希望他在精神上追求至純至美,，又能夠擁有剛強(qiáng)的生命力,。

毋庸諱言，父子之間也會有矛盾和沖突,。以嚴(yán)厲和性格剛烈著稱的傅雷,，儼然一位“虎父”。少年心氣的傅聰,，也曾承受不住父親巨大的期望和嚴(yán)格的管教,，嘗試叛逆，甚至出走,。在一次接受采訪中,，他回憶自己經(jīng)常和父親發(fā)生矛盾，跑出家門,，輪流躲在爸爸的幾位好朋友家里“避風(fēng)頭”,。

但更加毋庸置疑的是，通過《傅雷家書》,，父親傅雷的靈魂,，深刻鐫刻在傅聰?shù)囊魳分小８道谉釔蹡|西方古典藝術(shù),，并且具有極高的鑒賞力,。而傅聰自稱為“古典樂的守門人”,，將他對音樂的理解表達(dá)建筑于人類燦爛古典文明的高峰之上，并守護(hù)著這些先行者的秘密,。

傅雷以人類古典文明的精華滋養(yǎng)傅聰?shù)男撵`,。他在家書中反復(fù)告訴傅聰：“第一做人，第二做藝術(shù)家,，第三做音樂家,，最后鋼琴家?！?/span>

這諄諄教誨正是傅聰?shù)?/span>“精神燈塔”,。據(jù)友人回憶，晚年傅聰常把“阿拉爺講,、阿拉爺講”掛在嘴邊,。他感嘆，何其幸運,，父親將他當(dāng)成了一個朋友,、一個知心的同道中人來傾訴心情、切磋藝術(shù),，父親將他視為了“在這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”,。

“父親給我的家書、給我的感受,，是一種具有人文主義精神的大寫的愛（‘LOVE’）”,。傅聰曾說。

授課：總是一襲唐裝,，講地道的上海話

在國際樂壇,，傅聰?shù)拿志o密地和“肖邦”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傅聰在寫給父親的家書中提到：中國人詩詞中含蓄的,、浪漫的家國情懷像極了肖邦的內(nèi)心,。

從小浸染在中國古典詩詞歌賦之下的傅聰，常以一顆玲瓏剔透的“中國心”去理解和解釋歐洲音樂家的作品,。他曾說：“莫扎特的音樂里有一種大慈大悲,。莫扎特全部都是愛，這一點和賈寶玉是一樣的,！莫扎特又像孫悟空一樣千變?nèi)f化,。你給莫扎特一個主題，他就能編,，要怎么編就怎么編,，而且馬上就編。他俏皮極了,，這就是孫悟空的本領(lǐng),！”

關(guān)于傅聰?shù)囊魳?，還有一段軼事。一次音樂會后,，有人從傅聰演奏的肖邦夜曲里聽到了蘇軾的《江城子》——“十年生死兩茫茫,，不思量，自難忘,；相顧無言,，惟有淚千行”。聽聞這評論,，傅聰激動非常,。

無論是澎湃的舞蹈性的生之歡樂，或是“十年生死兩茫?！钡谋瘺觥ⅰ凹舨粩嗬磉€亂”的離愁,，都充溢在傅聰?shù)囊魳分小瓕χ袊鴤鹘y(tǒng)詩性文化的深深眷戀和對西方古典音樂的不懈求索,，共同成就了這位被《時代》周刊贊譽(yù)的音樂家。

“一枝猶負(fù)平生意,，歸去何曾勝不歸,。”改革開放后,，祖國的大門向傅聰敞開,。思鄉(xiāng)情切的傅聰自此頻繁歸來，幾乎每年都要在國內(nèi)舉辦音樂會,，還在國內(nèi)著名音樂學(xué)府參與教學(xué),。

滬上樂評人李嚴(yán)歡回憶說，每一次傅聰歸國舉辦音樂會,，都是人滿為患,、氣氛熱烈，成為一時城中盛事,。“他回來演出的很多音樂會上,，都會演繹肖邦的《瑪祖卡》。傅聰演繹的肖邦如此詩意,?？梢哉f，從他的琴鍵上流淌出的,，是一首首舞蹈的詩,，是演奏者本人心靈澎湃的詩。而傅聰晚年演繹的肖邦夜曲,，則有一種巨大的悲劇情懷,。這悲涼源自他本人的命運,、以及他對古代中國古典詩詞的感受?！崩顕?yán)歡說,。

傅聰在上海音樂學(xué)院開辦班的場景，令許多人記憶深刻,。他穿唐裝,，授課中說地道上海話，一邊彈,、一邊唱著旋律,，手把手教授學(xué)生，那形象正是一位去國懷鄉(xiāng)的中國長者,。

鋼琴家郎朗記得,，傅聰給他最大的激勵在于中國文化方面，“我清楚地記得2001年我在倫敦首演結(jié)束時,，傅聰先生滿含熱淚地過來與我擁抱,。他會親自給我爸打電話，叮囑讓我多讀中國文學(xué),，推薦我讀王國維先生的《人間詞話》,，這都成為我在日后演奏古典音樂時的精髓所在?！?/span>

家國情懷,，從《傅雷家書》注入傅聰?shù)纳硇摹６春Ｍ獾母德?，恐怕已將這鄉(xiāng)愁化為一種“永恒的悲劇性的詩意”,，融入琴聲。

臺上：是音樂“苦行僧”,，不是“大師”

“2014年11月7日,，傅聰老先生好像過往一樣，邁著穩(wěn)健而堅定的腳步,，走向星海音樂廳的舞臺,。這是他一直喜歡的舞臺，每次來,，他總是長時間弓著身子在這里獨自練琴,。”長期主辦傅聰國內(nèi)音樂會的廣州左岸色彩文化傳播公司總經(jīng)理方潔這樣回憶,。那是傅聰在祖國的最后一次巡回音樂會,。

即使八十高齡，傅聰還是一位音樂上的苦行僧,。

在生前接受媒體采訪時,，傅聰反復(fù)強(qiáng)調(diào),，他不喜歡做“大師”：“對我而言，音樂就是愛,，就是一輩子的追求,。”

方潔記得,，傅聰練琴特別認(rèn)真,。每次從上海家中出發(fā)去機(jī)場，總是要拖到最后一刻,，反復(fù)懇求“再讓我練10分鐘”,。他總是吃完早餐就到音樂廳，一直練琴到下午六點半,，吃一點小點心,、用熱水泡手、再小睡十分鐘,，就登臺演奏,，將完美的音樂呈現(xiàn)給聽眾。

從1998年開始,，樂評人李嚴(yán)歡幾乎沒有錯過傅聰在國內(nèi)的每一場音樂會。他還記得,，15歲那年,，去傾聽大師的現(xiàn)場演奏時那種“小粉絲的心情”。

“看他走上舞臺的那一刻,，心中涌起的念頭就是——我終于看見了一個活在書本上,、錄音中的傳奇?！崩顕?yán)歡說,。

李嚴(yán)歡也曾看見過傅聰“傳說中的現(xiàn)場練琴”?！八窃趺淳?？當(dāng)天晚上舉辦音樂會，下午他到音樂廳坐下來走臺時可能還不到一點鐘,。他的練習(xí)分為兩個部分,。上半部分，傅聰會先把肖邦24首練習(xí)曲從頭到尾慢練一遍,，一個一個音練……你想象不到像他這樣年紀(jì),、這樣成就的音樂家，是這樣刻苦地練琴,?！?/span>

“隨后,，他下一下臺、抽幾口煙斗,。很快的速度,，他又上臺，將晚上的音樂會曲目再慢練一遍,。這時已經(jīng)是晚上6點鐘左右,。老先生吃很少一點東西，就又上臺了,?！?/span>

傅聰一生都是如此，沉浸在音樂世界里,，每日精進(jìn),，從無懈怠，永不止息,。他逝世后,，一位友人在朋友圈感嘆：“終于不再練肖邦24首練習(xí)曲了……終于達(dá)到了完美啊,！”

傅聰有一句名言廣為流傳：在音樂里沒有傅聰,，只有音樂。這種對音樂的全然投入,、奮不顧身,，或許就源自《傅雷家書》中貫穿始終的“旋律”——要永葆赤子之心。

音樂由心而發(fā),，一切旋律都是心曲,。縱使造化弄人,，傅聰出走半生歸來仍是“赤子”,。

2004年，傅聰出版訪談體自傳《望七了,！》,。2014年，傅聰在國內(nèi)舉辦八十生日音樂會,。這些舉動,，在音樂界人士看來，都像在預(yù)演一種“莊重而充滿儀式感的告別”,。

在八十生辰音樂會上,，傅聰演奏了他畢生喜愛的六位音樂家作品，分別是莫扎特、舒曼,、海頓,、德彪西、貝多芬和肖邦,。李嚴(yán)歡記得：“這是前所未有的……尤其舒曼,、貝多芬晚年是較少出現(xiàn)在他音樂會中……當(dāng)時人們都有一種感受：好像是傅聰想將他熟悉的、喜愛的音樂家,，都一一拿出來,，彈給聽眾，像是把自己一生演奏的精華集中展現(xiàn),?！贝舜窝莩鲋螅德敻鎰e舞臺,。

2020年的冬天,，曲終人散，傳奇謝幕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