隨著出土材料的增多，早期中國經(jīng)典書寫日漸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,。而《詩經(jīng)》尤為學者所關注,，其原因大抵有三：一是出土《詩經(jīng)》材料多；二是出土《詩經(jīng)》顯示出文本形態(tài)的多樣性,，尤其是異文豐富,；三是《詩》基于諷誦所呈現(xiàn)出的文體特征。緣此,，有學者認為中國早期詩歌文本缺乏穩(wěn)定性,。他們認為，單個詩歌文本是理念和表達之“共享整體”的諸多具體表現(xiàn)之一,，詩歌創(chuàng)作則是利用主題和表達之“詩歌材料”和“素材庫”來不斷生成新的文本,。不僅如此，我們平常所認為的文本族譜只是基于總體上相似的主題,、意象以及一套有限范圍的表述所構成的一組平行文本,，它們中沒有所謂的唯一原初文本（亦即“祖本”），也沒有與之相關的原初“作者”及“詩歌創(chuàng)作時間”,。這不僅消解了作為獨立文本的詩以及文本間關系,，也使包括《詩》在內(nèi)的早期經(jīng)典文本形成及形態(tài)充滿不確定性。但事實果真如此嗎,？

眾所周知,，關于早期詩歌文本具有較大流動性的判定多是依據(jù)口頭詩學理論得出的。誠然,，口頭詩學理論對于早期文本的分析具有重大的實踐價值,，尤其是長篇敘事性的史詩的分析,。因而也有學者借助口頭詩學理論研究早期中國文本，比如王靖獻的《鐘與鼓》,。我們同意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某些作品具有口頭屬性,，尤其是《風》《小雅》中部分作品，但這并不等于說口傳詩學對于《詩經(jīng)》所有作品都具有絕對的解釋力,。比如作為儀式文本的《頌》常常和具體的儀式行為相關聯(lián),，關乎身份認同，并借助表演性的“重復”等方式保持其作為神圣性文本的一致性和排他性,。再比如《詩》中和具體歷史事件相關聯(lián)的詩（亦即“獻詩”）也不適合用口傳詩學理論來分析,，如《十月之交》。這樣的文本一般不見程式化套語和共享型主題,，因而其文本獨特性特征是顯而易見的,。此外，因為《詩》是音樂性文本,，其四言構型和周代以“樂懸”為主體的雅樂制度密切相關,，四言代表的是編鐘四聲調(diào)式結構及其規(guī)定性，也涉及大師“審詩商”等其他周代樂官制度,。因而《詩》是非常復雜的文本工程,，單一闡釋模式并不能解釋早期《詩》本所有問題。

口傳詩學之外,，鮑則岳提出了“模塊理論”,，用“合成文本”的思路解釋中國早期文本的形成。他舉證的文本是《周易》《老子》《禮記·緇衣》等,，而他所謂的“模塊”其實就是中國傳統(tǒng)術語“章”,。對于《老子》《緇衣》這樣的文本來說，“章”既是文本的構件,，其本身也是一個獨立的意義單元,。所以即便改變文本內(nèi)部“章”的順序，并不會對整個文本的表達產(chǎn)生太大影響,。但對于同樣稱“章”的《詩》來說，“章”意義單元的大小及其組合要求并不一致,。換言之,，某些《詩》的“章”不僅是構成文本的單位，也同時需遵從“秩序”的規(guī)定,。我們以《詩·綢繆》為例,，與《毛詩·綢繆》相比，安大簡《綢繆》第三章少了兩句,，也調(diào)換了第二,、第三章的順序,。這顯然有悖于常理?！毒I繆》是一首詠唱婚姻的詩,，并以“在天”“在隅”“在戶”等詞語標明婚姻時間。詩中的“三星”為作為晉星的參三星,，其“在天”“在隅”“在戶”分別對應黃昏始見于東方,、深夜見于東南方和夜半見于南方三個時辰，或十月,、十一至十二月,、正月等月份，是合理的空間標識,。而安大簡《綢繆》的空間順序為“在天”“在戶”“在隅”,，是無序的移動，顯然是誤書或誤記,。我們并不能因此斷定《綢繆》是合成文本,，而“模塊理論”和“合成文本”并不適合分析《綢繆》這樣有秩序的文本。

概言之,，我們并不認為《詩》篇是一種可以借助“公共素材庫”隨意拼合的文本,，它具有高度穩(wěn)定的文本形態(tài)以及穩(wěn)定的意義所指。如果詩能隨意拼合,，就不僅是文辭共享問題了,，也將消解詩主旨的確定性。如此,，我們幾乎無法理解春秋時人賦詩如何達到交流的目的,。事實上，春秋賦詩恰恰證明《詩》是有確定所指的文本,?！蹲髠鳌酚涊d秦國先蔑入秦迎公子雍，荀林父以同寮盡心相助為由勸阻之,，并賦《板》之三章,。試想，如果詩不是穩(wěn)定的文本,，則《左傳》記載“《板》之三章”有何標識意義,？

當然，相對于傳世文獻,，出土文獻為我們提供了更加直接的證據(jù),。我們以大家比較熟悉的《唐風·蟋蟀》為例。到目前為止，我們大體上可以看到三種名為《蟋蟀》的文本：即傳世的《毛詩》,、清華簡和安大簡,。其中安大簡《蟋蟀》和《毛詩·蟋蟀》明確屬于《詩》本，兩者文本差別不大,，主旨也一致,。清華簡《蟋蟀》出現(xiàn)在一個故事類文本中，屬于敘事的一部分,。就文本來看,，清華簡《蟋蟀》在文辭、章節(jié)等方面都和《詩·唐風·蟋蟀》有很大的不同,。因此引起大家的關注,，焦點問題是它和《唐風·蟋蟀》之間的關系?；卮疬@個問題,，首先要回答它們是否屬于同一首詩。如果不是同一首詩,，則所謂版本關系,，文本流動等等都無從談起。有學者認為清華簡《蟋蟀》和《唐風·蟋蟀》是各自獨立完成文本,，但又認為它們之間構成資源共享關系,。這事實上有一個預設前提，即清華簡《蟋蟀》和《唐風·蟋蟀》是大致相同時代的作品,，否則就談不上“共享”的“素材庫”,。但沒有證據(jù)可以證明這一點，這也和鮑則岳討論《老子》《緇衣》文本形成的歷史語境不同,。所以,，清華簡《蟋蟀》作為一個擬寫文本，或許可以透露一些它所仿擬對象的文本信息,，但并不能和它所仿擬的文本構成“版本間”關系,。目前真正可以確證為《詩》文本的只有《毛詩·唐風·蟋蟀》和安大《詩》簡《蟋蟀》，而二者主旨及文本的高度相似性有利于證明先秦時期《詩·蟋蟀》是穩(wěn)定文本,。關于這一點,，文獻記載之《蟋蟀》評價亦可佐證。上博簡《詩論》評曰“知難”,，“知難”于主旨層面對應《蟋蟀》“好樂無荒”之執(zhí)中而行,，于文辭層面則對應詩中“良士瞿瞿”等，此所謂“為之難,，言之得無讱乎”。《孔叢子·記義》曰“于《蟋蟀》見陶唐儉德之大”,，《鹽鐵論·通有》“孔子曰：不可大儉極下,此《蟋蟀》所為作”都和《詩序》一致,，和“知難”也有內(nèi)在聯(lián)系，符合孔子執(zhí)禮不取儉奢的中庸思想,。此外,，《左傳》記趙孟評曰“保家之主也”，也符合《蟋蟀》對良士的稱贊,。當然,，安大簡《蟋蟀》和《毛詩·蟋蟀》章序之別極有可能屬于抄手誤記或誤抄，但二者并非隨意拼合文本之關系,。

文本整體性之外,，《詩》的文字也是大家比較關注的問題，并引發(fā)口傳與書寫之爭,。中國文字歷經(jīng)甲骨文,、金文和簡牘文字等不同階段，文字構型及意義傳承方面具有較大的穩(wěn)定性,，所以書寫文本一定是早期文獻傳承的重要載體形態(tài),。但書寫還是口傳其實對于文本的穩(wěn)定性而言，并不是決定性要素,，書寫文本的穩(wěn)定性并不一定優(yōu)于口傳文本,。以安大簡《詩經(jīng)》為例，簡文中的形近錯訛文字,、倒文以及重文,、合文等都有利于說明這是一個書寫文本的復制，而非聽音記錄,。茲舉一例,，安大簡《蒹葭》除文字錯訛之外，詩文也少了“宛在水中坻,。蒹葭采采,，白露未已。所謂伊人,，在水之涘,。溯洄從之”計25字，約當一枚簡的字數(shù),。出現(xiàn)這種錯誤,，應該是抄手少抄了一枚簡。但作為借助視覺復制的文本,，安大簡與《毛詩》相比較仍有大量異文,。解釋這一現(xiàn)象,，既有文獻學的問題，也有方法論的問題,。從文獻學角度,，我們可以認為包括《詩經(jīng)》文本在內(nèi)的簡帛異文是各自復制了它依據(jù)的底本。雖然最初的底本是依據(jù)聲音或記憶記錄下來的,，但它們卻最終形成了各自小的文本譜系,，并被不斷傳抄。所以,，我們既不能在歷時性的角度設想每個文本都是依據(jù)聲音或記憶記重新制作獨立的事件,，也不能在共時性場景中設想這些文本同時出現(xiàn)且彼此互參，它們只是復制了各自此前的“聲音”或“記憶”,。以外,，我們還要關注到兩個基本事實。一是這些字形不同“聲音”背后的意義是一致的,，這是文本穩(wěn)定性的表現(xiàn),。二是從較長的時間段來看，異文關系逐步趨近于古今字,、異體字,、正俗字。

總之,，早期經(jīng)典書寫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,，《詩》尤其如此。除了關注文本本身,，我們也需要關注與文本相關的其他問題,，比如其使用問題。目前發(fā)現(xiàn)的早期文本皆出土于墓葬,，其是文本,，也是隨葬品。這提醒我們在關注其文本屬性的同時,，也要對材料文化屬性及喪葬功能有所警惕,，不能簡單平面化處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