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種茶圖 劉旦宅/繪
文學史上有成就的作家總是人們關(guān)注的焦點,,被研究的多,,被附會的也多。作為北宋文壇巨擘,,蘇軾文學創(chuàng)作的方方面面和個人生活的點點滴滴,,幾乎都被梳耙盡了,甚至連他從哪里來,、向何處去之類的前身后身問題,,都未能逃脫人們的附會,。
關(guān)于蘇軾從哪里來,據(jù)北宋釋惠洪《冷齋夜話》卷七“夢迎五祖戒禪師”條記載,,蘇轍(字子由)被貶為高安鹽酒稅,,有云庵和尚居洞山,聰禪師居壽圣寺,,一夕竟三人同夢迎五祖戒和尚?!傲季?,東坡書至,曰:‘已次奉新,,旦夕可相見,。’”當時蘇軾由黃州改調(diào)汝州團練副使,,正不顧路途遙遠,,轉(zhuǎn)道高安來看望弟弟蘇轍。在城外二十里的建山寺接到蘇軾后,,“則各追繹向所夢以語坡,。坡曰:‘軾年八九歲時,嘗夢其身是僧,,往來陜右,。又,先妣方孕時,,夢一僧來托宿,,記其頎然而眇一目?!柒煮@曰:‘戒,,陜右人,而失一目,。暮年棄五祖來游高安,,終于大愚?!鏀?shù)蓋五十年,,而東坡時年四十九矣?!边@則記載,,從多個方面著眼,坐實蘇軾前身乃五祖戒禪師,。
所謂五祖戒禪師,,本名師戒禪師,,因長期居住在蘄州黃梅五祖寺而得名,有時又被簡稱戒禪師或者戒和尚,,是北宋云門宗高僧,。釋惠洪對他乃蘇軾前身的認定,后來成了一個母題,,被叢林語錄,、文人筆記和詩話詞話輾轉(zhuǎn)抄載。特別是明代馮夢龍在《喻世明言·明悟禪師趕五戒》這篇小說中,,記述了五祖戒禪師因破色戒圓寂后轉(zhuǎn)世為蘇軾的故事,,受眾廣泛,家喻戶曉,,進一步擴大了蘇軾前身為僧觀念的傳播,。
蘇軾的文學天才,也被歸功于他前身為僧的緣故,。釋惠洪在《石門文字禪》卷二十七中說:“東坡蓋五祖戒禪師之后身,,以其理通,故其文渙然如水之質(zhì),,漫衍浩蕩,,則其波亦自然而成文。蓋非語言文字也,,皆理故也,。自非從般若中來,其何以臻此,。其文自孟軻,、左丘明、太史公而來,,一人而已,。”在釋惠洪看來,,蘇軾的文章之所以出類拔萃,,是前身為高僧,深諳禪理,、具有慧根的緣故,。
蘇軾對自己前身為五祖戒和尚之說也樂于接受。他在給云庵和尚的信中說:“戒和尚不識人嫌,,強顏復出,,真可笑矣。既法契,,可痛加磨礪使還舊規(guī),,不勝幸甚,。”并且連朝服里面穿的都是道服,,《冷齋夜話》卷七中有“蘇軾襯朝道衣”條的記載:“哲宗問右珰陳衍:‘蘇軾襯朝章者,,何衣?’衍對曰:‘是道衣,?!边€曾作偈語道:“卻著納衣歸玉局,自疑身是五通仙,?!绷硗猓K軾在詩文中一再提及自己前身為僧之事,。在《南華寺》一詩中說:“我本修行人,三世積精煉,。中間一念失,,受此百年譴?!边@既是對自己前身為僧說的認可,,也像是馮夢龍《明悟禪師趕五戒》小說的引子。在《和張子野見寄三絕句·過舊游》一詩中說:“前生我已到杭州,,到處長如到舊游,。”而《答陳師仲主簿書》一文則如同對此詩作出的詳細說明:“軾亦一歲率常四五夢至西湖上,,此殆世俗所謂前緣者,。在杭州嘗游壽星院,入門便悟曾到,,能言其院后堂殿山石處,,故詩中嘗有‘前生已到’之語?!碧K軾前身既被他人認定為五祖戒禪師,,又被自己認定為杭州壽星院高僧,那么兩者該怎樣統(tǒng)一起來呢,?很簡單,,將五祖戒禪師與杭州壽星院這兩個獨立的因素合并,戒禪師在人們的觀念中就成了杭州高僧,。
除了前身為僧說之外,,蘇軾還認為自己前身是陶淵明。在《江城子》一詞中,,蘇軾說:“夢中了了醉中醒,。只淵明,,是前生。走遍人間,,依舊卻躬耕,。”“烏臺詩案”后,,蘇軾被貶謫黃州,,“躬耕于東坡,筑雪堂居之,?!边@種人生經(jīng)歷,與躬耕隴畝的陶淵明極其相似,。據(jù)不完全統(tǒng)計,,蘇軾平生寫了124首和陶詩,在《和陶歸去來兮辭》中說:“師淵明之雅放,,和百篇之新詩,。賦歸來之清引,我其后身蓋無疑,?!痹凇皻w去來”這個價值維度上,蘇軾和陶淵明高度一致,,所以他聲稱自己乃是陶淵明的后身,。蘇軾曾夫子自道:“吾于淵明,豈獨好其詩也哉,?如其為人,,實有感焉?!逼渲幸粋€“感”字,,折射出蘇軾與陶淵明產(chǎn)生了共情,表明了他與陶淵明精神相通,,也意味著他對陶淵明有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敬仰,。
弄清了蘇軾從哪里來,那么他又往哪里去呢,?關(guān)于蘇軾的后身問題,,也有不同的說法。一種可以稱之為佛教的解釋,,一種是詩文的解釋,。
按照佛教的解釋,蘇軾的后身乃是明代袁宏道。明代后期公安“三袁”:袁宗道(字伯修),、袁宏道(字中郎)以及袁中道(字小修)三兄弟皆有文名,,而袁宏道文名尤著,被推為公安派領(lǐng)袖,。他在《識雪照澄卷末》題注中說:“小修有夢中遇老僧,,謂余為坡公后身?!笨贾械馈稌┱諆浴分械挠涊d:“甲辰秋初,,予避暑荷葉山房,未幾,,中郎偕雪照,、冷云二禪師及云心居士至。已而寒灰老禪亦至,?!薄笆且梗旅魅绠?,諸公譚鋒正發(fā),。予因假寐,俄至一處,,見一龐眉老僧,語予曰:‘公等欲知宿世之事乎,?中郎前身是蘇公子瞻,,公即子由也?!笨梢妼μK軾后身為袁宏道的認定,,正像對他前身為五祖戒和尚的認定一樣,都來自夢境,。那么袁宏道對于弟弟的這種認定持何種態(tài)度呢,?他在《識雪照澄卷末》文中說:“明教曰:‘然則老僧謂公為坡后身,云何,?’余曰:‘有之,。嘗聞教典云前因富奢極者,今生得貧困,。身坡公奢于慧極矣,,今來報得魯鈍憨滯,固其宜也,?!蔽闹须m有自謙的姿態(tài),但袁宏道明顯是樂于接受東坡后身這一說法的。
袁宏道乃東坡后身之說,,也見于其他文人的記載,。袁宏道曾編著《公安志》,雷思霈在《公安縣志序》中說:“傳聞中郎為子瞻后身,,嗟呼,!子瞻不敢作三國史,而中郎能為一國志,,豈隔世精靈乃更增益耶,?”“傳聞”一詞,既表明袁宏道為蘇軾后身之說無法證實,,但也暗示了這一說法在當時已經(jīng)廣為流傳,。也許歷史真是層累地造成,傳說積淀愈久人們愈加信服,,清康熙時孫錫蕃在《公安縣志·袁宏道傳》中說:“中郎之為子瞻無疑矣”,,則語氣肯定,沒有絲毫的猶疑,。
蘇軾作為大文士,,能把前身附會到他身上,無疑是很榮耀的事,。當今學者龔鵬程在《春游西湖》七首其一中說:“山晴水骨碧嶙峋,,柳岸桃花簇屐裙。我是前身蘇學士,,于今來對滿湖云,。”在龔鵬程眼中,,自己就是蘇軾的后身,。南宋趙與時在《退賓錄》卷四中說:“開禧丙寅,眉州重修圖經(jīng),,號《江鄉(xiāng)志》,,末卷《雜記門》云:佛日大師宗杲,每住名山,,七月遇蘇文忠忌日,,必集其徒修供以薦。嘗謂張子韶侍郎曰:‘老僧東坡后身,?!瘡堅唬骸畮煿P端有大辨才,非老先生而何,?’”趙與時考證宗杲大師年譜,,指出東坡歿時宗杲大師已經(jīng)十三歲了,這種記載明顯不真實,但足以表明他對蘇軾的極度推崇,。
蘇軾乃大文豪,,假如聲稱他人前身是蘇軾,無疑就成了對他人的一種恭維,。南宋盧祖皋在《漁家傲·壽白石》詞中說“人說前身坡老是,。文章氣節(jié)渾相似”。據(jù)考證,,盧祖皋所祝賀的壽星是錢文子,。明末清初彭孫貽在《和子服自云棲歸游虎跑泉用東坡壁間韻》其一中說:“前身應(yīng)是東坡老,槐火寒泉試更嘗,?!北还ЬS為蘇軾后身,文士對此是否受用我們無從知曉,,但無疑能換來對方的好感,。除了交際應(yīng)酬外,假如在文學創(chuàng)作上被認定為蘇軾后身,,則是一種極高的評價,。近代學者吳梅在《詞學通論》中說:“余謂遺山竟是東坡后身,其高處酷似之,?!眳敲肥且砸环N特別的方式,對元好問表達了無上尊崇,。
蘇軾擁有眾多“粉絲”,。諸般說法猬集于蘇軾一身,既表明了人們對蘇軾的敬仰,,又意味著蘇軾這一文化符號具有極大的消費價值。